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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待得船只启航以后,不过半日,孩子们便果然对这艘船熟惯了起来,许三柔带着两个孩子去后甲板吹海风看云彩,还看船员海钓。蕙娘和权仲白却无此悠闲,两人关在舱内和燕云卫副统领卢天怡开会——因走得急,行前许多准备都没做,卢天怡是把燕云卫内关于南海诸国的一些资料都一总带来了,众人看完以后交由文书抄写一份,靠岸时要快马送回燕云卫去的。
不过,这些资料或者过时,或者写得极为简单,蕙娘翻阅了几页,便丢下道,“这些记载,说不定还比不上南洋海盗势力分布图来得翔实,没准也还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就是很翔实,看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了当地问问大海商,哪里产米对地头蛇来说根本是一句话的事。”
这种朝廷采买粮食的事,任谁都是第一次办。卢天怡事前已经言明,他是情报工作样样在行,杀人放火也得心应手,唯独是根本没做过生意。此时也抱歉道,“我们已传书给燕云卫广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准备。想来到了当地,情报应当是要比现在更齐全一些。”
蕙娘这次的确不打算离开京城太久,毕竟她还想留在京城近距离监视权世赟和权世敏之间的龙争虎斗。再说,她这一出门,焦勋顿时无法联系上她,还有江南一片基业现在也不知寻谁做主,虽说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来不能及时处置,招来的或许就是杀身之祸。她也没有冲卢天怡装傻充愣、韬光隐晦的意思,只摇头道,“这一次,必须以宜春号为主,燕云卫为副。不然,朝廷买米的消息一旦传出,我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意义了。”
权仲白本来看着一张海图正在沉思,此时头也不抬地道,“还是把雄黄叫过来吧。让她写封信去广州分号,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蕙娘道,“这封信倒是早就写了,可话说回来,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帐,还从不知道有人会把外国米贩到国内来卖,也没听说过泰西那边会千里迢迢地往国内运米麦。南洋那边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没人买米,他们可能不会莫名其妙地多种许多。我看是没那么好的事,到了当地随便找几个大商人就能把米给买齐。这一次我们去,肯定是要从别国国库里挖米的,这就要联系当国权臣,以该国商人的名义来买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宜春号固然不缺钱,可人家没米卖,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卢天怡颔首道,“这就是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前几年,公子下广州时,曾吩咐收养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儿,教导他们中华道理并土著言语,这次南下,应当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
他提到封锦时,语气十分恭敬、顺服,听得出来,是真心爱戴封锦。蕙娘看了他几眼,也很佩服封子绣的手段:卢天怡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云卫既然有所准备,事情会好办得多了。最好还能联系到许凤佳的海军,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
见卢天怡点头应是,她又不免笑道,“你们公子倒是挺有远见的,几年前为什么要收养那批土著孤儿,难道是已经料到了今日?”
卢天怡提到封锦,面上不禁现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带得意地道,“此事我也问过公子,公子说,南洋诸国,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离。如今我们海军在南海耀武扬威,将那些西洋海盗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许就会在南洋诸国的撩拨下,直接对上泰西舰队。若到了那一日,燕云卫不能跟不上海军的脚步,叫陛下失望。”
在几年前能看到这一点,封锦的眼光堪称长远。蕙娘亦不禁点头道,“不错,你们公子只怕还是存了一层考虑:大秦要开疆辟土,南边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别的地方,都不适合开辟耕地,不如南边的土壤肥沃……”
卢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虑。不过为人臣者,虽做万全准备,但皇上不提,我们亦不好说透。在这种事上,燕云卫是绝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几人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就是这么多了,不论是宜春号还是燕云卫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只沿途靠岸的机会了。三人计量了一番,不过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约有事后会,卢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权仲白并肩走出船舱,因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今天话也特别少似的。”
权仲白先未说话,两人沿着甲板走了一段,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库里的米搬来,其实等于是把我们的风险转嫁出去……嘿,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做了土,兴亡百姓苦。大秦官吏奸商的过错,最后竟要转嫁到千万里之外,也可谓是奇谈了。”
蕙娘虽明白权仲白的感慨,但却并不认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实没有不是这样的,不然,你当人们为什么喜欢权势和财富,你的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因为有权力在背后支持?国和国之间也不外乎如此,你别看我们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继、衣食不周,其实和那些小国、弱国相比,日子总得说来还是好上不少的,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转嫁到别国那里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无私到了能设身处地地去为别国人着想,不管自己国人的死活,不然这样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维持下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都如此大公无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国人的支持。”权仲白帮她补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怀,但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于会被本国人排挤、讥笑,也是难说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台面上能顾着面皮就算不错了,台面下的事,谁也不清白。从国家、朝廷到大族,谁能把面子支撑住,谁就算是还有点良心啦。”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欢。”权仲白叹了口气,竟罕见地承认道,“其实我这样也不好,因不喜欢,便不愿接触。事实上如果人人如此,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永远这样下去了。”
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后甲板,碧波万顷,将滚滚晚霞、血红落日映照得气象万千,甲板上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孩,许三柔屈膝秀气地坐在一侧,三个孩子的脸,都向着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权仲白见了,一时也都怔然无语。两人站在舱壁前头,也是看着孩子们,也是看着落日,竟都不言不动,仿佛被这气氛给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歪哥忽然一声欢呼,喊道,“哎呀,上钩啦上钩啦!”
两人这才发现歪哥、乖哥前头还有根长长的钓竿,被两个孩子遮挡住了,两人都没瞧见。歪哥抱着钓竿道,“快快快,都来帮忙,赶紧地把它甩起来!”
海钓用的鱼竿,其实颇为沉重,两个孩子刚才肯定是央人来设了这么个钓位,现在要把鱼竿甩起来,那真是谈何容易。连许三柔也来帮忙,都弄得手忙脚乱的。还是权仲白看不过眼,上前笑着帮歪哥握住钓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将鱼竿收起时,只见果然有一条海鱼上了钩,蕙娘也认不得是什么品种,权仲白一眼却认出来道,“哇,这条石斑鱼可不算太小,你们手气也算不错了。”
歪哥顿时得意道,“石斑鱼!这个好吃的!三柔姐,我们拿去找厨房师傅,求他现做给我们吃好么!”
许三柔脸上都有些兴奋的笑意,她也没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呢,咱们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鱼吧。”
又冲蕙娘和权仲白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伯父、伯母也来吃。”
权仲白笑道,“你们三个小的,倒是来孝敬我们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
歪哥等不得这些客套,把石斑鱼倒入小鱼篓,便欢呼雀跃地拿着鱼篓跑远了,乖哥在背后蹦蹦跳跳地追赶着,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许三柔也顾不得和权仲白把话说完,自己便拎起长袍下摆,小跑着追了过去。权仲白和蕙娘相视一笑,权仲白上前给钓竿又穿了鱼饵,抛下海道,“年少不识愁滋味啊,看着夕阳,等的却是鱼儿上钩。我们坐在这里海钓,看的却是夕阳下海,断送一生,其实也不消几个黄昏。一转眼儿子都七岁,我也见老啦。”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经过了一多半,再过几年,按大秦人眼里,女人过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兴起了一股近乎恐惧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飞速划过的残酷……在这样时候,回首前尘,最能发人深省:她自负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缓缓踱到权仲白身边,扭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自叹年老,但双眸含笑,专注地望着海面,盘坐身影、悠然自得。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点半带着爱意和自豪的嫉妒:虽然她还有几分迷茫,虽然权仲白也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而在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虑起了权仲白的分析:难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云覆雨,左右天下大势,做个又能弄权,又能改革,甚至于将皇权架空的政治家?
当然,在内阁首辅中,这种理想应该并不少见。从前她爷爷,现在杨阁老,肯定都朦胧地向往过这种境界,但他们毕竟是从亲民官一步步走上来的,对于施政,对于官场中的龌龊,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这样,尚且还要兢兢业业,尚且还会犯错误。口里说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这个能耐去治理好它吗?即使能,这也是个极为沉重的负担,非但是她,连歪哥都要受累。也许歪哥的志向并不在参政呢?为了自己的理想绑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绝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诸多顾虑,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对这个想法有兴趣的,唯有有了兴趣,才会去考虑其中的难处。朦朦胧胧地,她的确向往着在更大的舞台上玩耍一番……
难道她就如此胆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胆去做?这个想法,和权仲白说得一样,并不能说十分不切实际,只需要对计划进行小小的改动,便可放手一试……
但……
蕙娘皱起眉,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想到临死前的那一段记忆了。她的生活里,现在充斥了极为生活化的烦恼和喜悦,使得她无法分心去伤春悲秋,曾经她以为这死后翻生的奇事,已经是被抛在脑后的过去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临死前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离了出来,看着自己在床笫间痛苦地辗转,生机一点点被消耗,一点点地散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挡了权季青的路而已。只因为她和将来可能存在的渺茫权力有了一点关联,她的命就这样轻易地被剥夺而去。一旦她对权力有了需求,一旦她在大秦,在世上变得更为重要,想杀她的人,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唯有无欲无求,只图自保,才能减少对他人的威胁。宜春号这些年里其实可以扩张得更快,甚至于说是和朝廷绑得更为紧密,但她只是冷眼旁观,并未从中使劲。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心力,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她没有这个胆量去对世界施加自己的影响,在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走上自己渴望走的那条道路,违背祖父给她画下的人生轨迹……蕙娘从不讳言,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算得上谨慎胆小。但今日她忽然发觉,她有时,确实称得上懦弱,即使完全明了了自己的心结,她也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够……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然而,断送一生,只需几个黄昏呢?她生命中最美最好的青春,现在已经看得到头了。
权仲白忽然道,“呀,难道又有鱼上钩了?”
他轻轻地弹了弹鱼竿,两根手指按在杆上,眯着眼品了半日,才松手失望道,“哦,好像只是经过碰了一下。”
蕙娘扑哧失笑道,“你这都能扶得出来?传说中什么悬丝诊脉,也是真的喽?”
权仲白笑道,“你要觉得人和鱼能一样,那悬丝诊脉就是真的。”
眼看夕阳渐渐没入海平线下,他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去看看那条石斑鱼收拾得怎么样了。”
说着,便冲蕙娘伸出手来,他的脸逆了光,藏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可蕙娘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他眼眸中的笑意……
心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被这一笑冲刷得烟消云散,她让权仲白把自己拉起来,口中道,“权仲白?”
权仲白站住脚道,“怎么?”
蕙娘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好喜欢你。”
权仲白怔了怔,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却没说话,蕙娘伸了个懒腰,也笑道,“恐怕歪哥是已经等不及要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肩并肩走向舱房,也不知是谁主动,两只手不知不觉间,已轻又牢固地牵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