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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的人不多;列车进站时渐渐慢下来的时候,人们也可以看出车上空得似乎站台上最后一个上车的人都一定有座位,因此列车停稳之后,没有一个人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车;相互间甚至因为些微的、但未说出口的谦让而显得迟钝。他向她背着包的右肩伸出手;她却立即摇头:“不。”那意思是她背着包并不吃力。确实,包并不重。
他们在车厢接头的空隙处停了一停,看出在他们之前上车的人大多向右边的车厢走去,于是他们走进左边的车厢。头上的九个座位就很空:无论是有三人长座的还是两排都是二人短座的,都只有一两个人闲适地坐着;当然,他们已把最好的、靠窗的、尤其是迎着列车前方靠窗的位置占尽;但左边二人短座面对列车后方的两个座位,空着;他走向它们,同时转头对她说:“就坐这里吧。”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没有立即入座,她也是。她把包放在椅子上,和他一样,站着。他回头看他们即将入座的位置对面坐着的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孩子,那孩子,大约只有四五岁,也正仰着头看他。孩子看他的时候皱着眉头,但他咧开的小嘴表示他的皱眉只是困惑,而不是厌烦或者更坏的情绪。孩子为什么看他,甚至为什么还带着困惑的眼神看他,没必要深究;孩子不需要理由。少妇正低头拾掇铺了一桌的袋装食品,但拾掇得并不急切。
“把包放到上面去吧。”他说。同时他已拎起包,轻轻地一托,把它放上了行李架。在他这样做的同时,林卡已经坐到了里面。他在外面坐下来,继续看对面的母子俩。并不是专心致志地看;看他们的间隙,他还看别处:身旁的走道,迎面他们刚刚走过来的车厢接头处,窗外的站台,都还值得看一看。他只是对这些所有值得看一看的所在平均扫视,只不过比起一般的扫视来,对每个对象停留的时间稍长而已。孩子仍旧咧着嘴,困惑地看他。眉头一皱,嘴再一咧,只松弛着一个小蒜鼻,似乎马上就要哭下来的样子。不过既然他在看他们的间隙也看过其他事物,这就有可能孩子也并没有一刻不停地看他,说不定,他还保持这副困惑的表情看过林卡,看过窗外,看过走道:在他也没有看他的时刻。当然,这只是假设。
窗玻璃上水汽模糊,看不清外面雨点是否已经落下。他伸出手,擦了擦靠近林卡这边的玻璃;林卡被他突然伸出的手吓了一跳,当然,只是微微地吃了一惊而已,她立即明白了他要擦去一块玻璃上的水汽,于是向椅背缩了缩身子,腾出空间,方便他的伸手。在她这样做的时候,他朝她看了一下,意思似乎在说“不要紧”;他朝她看的时候,手仍旧在擦玻璃。站台上湿漉漉一片,但是雨并没下。天色灰暗;灯光煞白的候车室显得遥远而悬浮,让人难以相信自己不久前是从那里走出来,并走到了。
“taotao,鱼片你还吃吗?”少妇突然对孩子说道。她的声音鼻音很重,类似于新加坡连续剧女角发出的声音;说实话,这种声音一经出现,就让人受不了,不过。她叫孩子“taotao”那孩子的名字有可能是“淘淘”也有可能是“涛涛”或者是“滔滔”、“桃桃”、“陶陶”、“焘焘”、“韬韬”“桃桃”的可能最小,因为这名字偏女性化。但也说不定,现在很多父母给孩子起名字的思路都很特别;再说面前的这个孩子生得本就秀气,细皮嫩肉,脸上的皮肤嫩得就像新情人的乳房。少妇的问话之后,孩子并没反应,还是咧着嘴、皱着眉头看着对面的他。孩子与他正好是斜对面,林卡与少妇是斜对面。就是说,如果打对家“升级”的话,他跟孩子是对家,林卡跟少妇是一对。或者说,他们两个男的是一家,她们女的。
“嗳,嗳,嗳,”少妇已经把一块鱼片捏在手上,歪着头盯着仍在看着他的taotao,在口气里增添了轻微的、在目前的环境下又不乏一些做作的威胁:“你还吃不吃啊?”
taotao并没把头转向他的母亲,只伸出左手的食指,轻轻地挖着或者说摸着鼻孔,右手同时呆滞地伸上来拿鱼片。少妇对他的反应当然不满意,不过这不满意瞬间有了转移或者说新的指向:她松开鱼片之后立即拉下他挖鼻孔的手:“嗳,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别挖鼻孔别挖鼻孔,你记不住是不是?”
他转过头,看窗外。余光同时看见林卡也刚刚把视线从母子俩身上转移,向她的左侧看去。她(也是他们共同)的左侧,是厕所紧闭的门。他余光的另一侧,却同时可以看见孩子在咬鱼片、并被他母亲拨下了挖鼻孔的手、以及被他母亲训斥的同时,仍旧在看着他。车开了。
音乐响起来。刚响了几个节奏,他就迅速地看向林卡,同时林卡也看向了他:他们面带惊喜地对视着“阿龙尼维尔!”他惊叫了一声,自己的声音落定,他才发现林卡在他惊叫的同时嘴唇启动的也是同样的惊叫。列车上放阿龙尼维尔的歌,这真是少有的情况。声音也不高,不强行抢占旅客的注意力。这真是少有的情况。这简直值得大声庆贺一番;这车怎么会放。茶和咖啡,列车员从车厢头上走进来,同时为自己带杯子的旅客倒水。
“买杯茶好吗?”他问林卡,林卡立即点头,似乎她在上车前就已经渴得不行了。
“taotao喝咖啡吗?”少妇低下头问她的儿子;taotao动都没动,仍旧紧皱眉头、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嗳,嗳,妈妈在跟你说话呢!你喝咖啡吗?你喝咖啡还是茶?”
孩子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到列车员手中的杯子上,仍不发话。
“喝咖啡好不好?”
又停了好一会,孩子才抬起头,看了少妇一眼。
“宝贝,我们喝杯咖啡好不好?”少妇这次没有等儿子的应答,声音偏硬地对列车员说:“来杯咖啡。”
“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的呢?”在列车渐渐均匀的速度中,少妇的口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为什么妈妈说的话你一句都记不得呢?”少妇突然低下头,声音也变得亲切起来:“嗳,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对妈妈有意见?”看来母亲口气的转换确实奏效,孩子终于收回了视线,看着少妇,但眉头仍然皱着,慢慢嚼着鱼片的嘴配合着皱着的眉头,似乎嘴里嚼着的东西非常难吃。
“告诉妈妈,taotao是不是对妈妈有意见?”少妇对四五岁的儿子推心置腹。
四五岁的taotao继续皱着眉头,呆滞地看着模糊的窗玻璃,慢慢地嚼了好一会鱼片,才细声细气地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没有嘛。”
少妇似乎早就知道儿子会这么说,所以她的问话来得迅速:“那么妈妈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看着妈妈呢?”
儿子继续嚼着韧劲十足的鱼片,皱着的眉头现在又表示他很难回答他母亲的问题。
“因为我发现,爸爸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看着爸爸的呀。”
对他母亲嘴里刚刚出现的新信息“爸爸”孩子的表情仍旧没有相应的新的表示。他满面愁容,嘴也停了下来,但看得出,嘴里的鱼片还在,没有咽下去。这样停了很久,孩子才发出一声“嗯--”表示他现在有话想说,但表达似乎又有困难。他又看着窗玻璃“嗯”了一下,才说:“--妈妈,”
母亲立即答应他。
“妈妈,爸爸今天在家吗?”
“爸爸今天当然在家啦。爸爸现在肯定在家等我们呢。所以我们要赶快回家,不要让爸爸等急了。所以taotao今天要听话,知道吗?”
孩子继续皱着眉头看着窗玻璃,嚼起鱼片来,没有答应他母亲。
“知道吗?”少妇加重了口气“嗳嗳,看着妈妈,听见刚才妈妈说的话了吗?”
孩子皱着眉头扑闪着大眼看了他妈妈一眼,在这同时,少妇又问了一遍:“今天taotao要特别听话,不要让爸爸和妈妈生气,知道了吗?”
“噢。”taotao呆滞地点着头,因为说“噢”而张开的嘴迟迟没有合起,过了很久,才又满面愁容地嚼起鱼片来。
林卡突然转过头,看着他,说:“毛巾牙刷拿了吗?”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询问问得顿了一顿,然后突然点头:“拿了,拿了。”他看见林卡放心的神色时,又补了一句:“你穿鞋的时候我就拿好了。”
林卡很快地点着头,表示满意和放心。
他把坐着的身体往下移了移,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又似乎是疲惫之极的“嗯”然后说:“老洪这样子看来真要离了。我是说,快了。”
林卡也立即松弛了全身,嘴咂了一下:“我才不高兴管他们的事呢。”
他听见她说了这一句,不接话。
“我不是说不管他们的事。”似乎是感到了他轻微的反感,林卡重新以缓和的口气说“反正艺术家的情感问题,我觉得都很无聊。也不是无聊,”她又立即纠正自己的话“怎么说呢,首先是不正常,但也不是不正常得好,而是不正常得不好也不坏。其实跟普通人也一样。”
“当然是一样了。”他说。
“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一样跟普通人的一样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在面临这些问题时,他们仍旧会首先想到自己的艺术家身份,而不首先是一个人。”
他撇了撇嘴,又用上齿咬了咬下唇,不说话。
窗玻璃上开始出现一条条斜雨线:雨终于下下来了。不是很大,但很密。玻璃上被他擦过的地方,现在又模糊了,但比起没有擦过的地方,它还算清晰些。铁路边被雨水浸黑的树木在这不规则形的微微清晰的玻璃里无止尽地后退。这些树,很多年了,没有变化。既没有被人砍伐和移动,它们自己也未见明显的长大和衰枯。五年前,不,也许在更早的十年前,他在这条路上的火车上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模样,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十年,对于看它们的人。
“妈妈,妈妈,”这小孩叫妈妈的时候,总喜欢连叫两声,但不是速度很快地连着叫,而是叫一声,停一停,再叫;他说话时也是这样:轻声细语,拖着缓慢的鼻音:“爸爸明天在家吗?”
“爸爸明天怎么会在家呢?”少妇耐心地给儿子解释:“爸爸明天要去上班。明天,妈妈也要上班。”
“嗯,”孩子发出一个声音,但没有接着说话,似乎他对他要表达他要说的话的时候总是很困难。不等孩子说话,少妇说:“明天妈妈继续让阿姨送你上全托,好嘛?”
“妈妈,--妈妈,”
“嗳,你说。”
“妈妈,--我不喜欢上全托。”
“妈妈知道你不喜欢上全托。”看得出,少妇对儿子很了解,她那以不变应万变的口吻显示着她对儿子出现的任何一句话,都完全有能力轻松地做到兵来将挡:“但是妈妈也没有办法呀。妈妈和爸爸都没空带你呀。你想想,如果爸爸妈妈都不上班,怎么会有钱呢?taotao将来还要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还要读研究生。爸爸妈妈如果不上班,我们怎么买了别克的呢?”
听到少妇说到这里,他把对着窗玻璃的脸又向外转了转,同时,他看见林卡也相应地朝同一方向转过去。就像他的脸推动了她的脸,使他们的视线都在同一时间更加偏离了对面的母子俩。
“那么--,妈妈,妈妈,”
“嗳,你说,你说,”
“那么,爸爸要到哪一天才能回来呢?”
“咦,”少妇夸张地叫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总是一个月才休息两天的呀。爸爸是上尉,他很忙的。”
“那,爸爸要到哪天回来呢?”
“一个月之后呀。就是30天。爸爸要再过30天才回来。”
孩子不做声,呆滞地、又似乎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玻璃,看了很久,突然转头告诉他妈妈:“妈妈,妈妈,我能从1写到10。”从他依然缓慢的口吻可以听出,他对此并不兴奋或骄傲;只是表白一件既定的事实而已。
“对,嗯,taotao是很聪明的孩子。你们托儿所其他的小朋友能从1写到10吗?”
孩子不做声。
“好象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能吧?”
taotao仍旧没有做声,继续满面愁容地看着模糊的窗玻璃。
“告诉妈妈,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能从1写到10,是不是?”
taotao默默地点了两下头。突然他又从鼻子里低低地叫:“妈妈,--妈妈,”
“宝贝,你说,”
“妈妈,--我不喜欢上全托。”
少妇正准备说话,孩子又说:“我想跟yangyang一样,我想上他们那种托儿所。”
“你看你这孩子,你怎么会喜欢yangyang的呢?yangyang跟小fei他们上的那种托儿所,都是不好的孩子才上的,你知道吗?不好的孩子,坏孩子,才上他们那种托儿所,你知道吗?其实,他们都非常非常地盼望上你上的国际托儿所呢,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没有钱,没办法,才上了现在的托儿所,你懂吗?妈妈现在再说一次,以后不要跟yangyang一起玩,知道吗?你真的不嫌yangyang脏吗?”
孩子再一次低下眼睛,把更为呆滞的目光落到更斜的对面的过道上。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他站着前后看了一看,然后又盯着车厢接头处看了一下,似乎在对他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弥补着缓冲,然后手一边摸着口袋一边对林卡说:“我去抽支烟。”说着就向车厢接头处走去。他没有看见林卡在他说完"我去抽支烟"时朝他点了两下头。
在车厢接头处的空隙里,已经默不作声地站着五六个抽烟的男人。由于空间狭小,抽烟的人相对集中,所以烟味特别刺鼻,经由两头邻近的厕所味道的冲撞和交合,他甚至感到这里的烟味不仅刺鼻,还刺得脸上的毛孔发痒。他从两个面对面站着抽烟的人中间挤过去,走近车门的玻璃旁,脸贴近玻璃,看车外流动的景致。由于他没有一走进车厢接头处就掏出香烟,而走近了门玻璃,因此抽烟的人都朝他看。当然,目光只是稍作停留,没有过分。
“烟呢?”他一回头,看见林卡已站在他身后。他摸着口袋,同时低声地说:“这里的烟味太浓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并翻开烟盒盖,递给林卡。林卡抽出一支衔在嘴上,他收回烟盒,同时拿出打火机,给林卡点烟。抽烟的男人们再次看他和林卡;当然,这次停留的目光更不过分,要么立即转移了视线,要么目光显得特别平淡和友善,总之都尽力显示他们对他和林卡表示绝对的接受和理解,乃至无视。
“嗳,看看,看看我的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林卡叼着烟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奇怪地说:“没有啊,没什么东西啊。”
“那孩子干吗死盯着我不放呢?”
“别臭美了!”一说出这句,林卡似乎就有点后悔,但旁边抽烟的男人们已经再次转头看向他们,似乎在人前面子难下,既然说了就不如说完拉倒:“你就这点爱好:总觉得自己特引人注目。”
他却没有生气,嘴上机械地应着“没有,没有。”但疑惑的表情说明他心里另有他思。
“不过这鸟女人,真他妈烦!”林卡刚说出这句,旁边抽烟的男人们无法瞬间继续拓展他们的心理承受力,不能自禁地再次盯着林卡。
“我看她有裸露癖!”他说:“我相信到下车的时候,她不仅要抖露出他们家的全部家底,还会把她自己的衣服剥得一件不剩!”
两个抽烟的男人虽然低下了眼睛,但非常明显地,现在他们,所有看着他们或不看他们的抽烟的男人们,对他和林卡的谈话都深感兴趣。现在这里更加安静了:除了抽烟的动作之外,他们尽量不发出其他的动静;即便抽烟,也是动作缓慢,每次吸也是缓缓地深吸一口,一面减少抽烟动作的次数,一面正好加大每次吸烟的享受。他们希望他们的安静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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