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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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坐在副座的章甫流下了晶莹的汗珠。三月青光，竟显得这般灼热。

    人，挟着车马，涌过了宁静的太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人终归要离去，又何必让他看见？她放下帘子，不再打开。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坠了下来，把红妆冲得巧零八落。

    姒儿，姒儿。隐约的呼唤，渗进了耳膜。

    停，停下，姒儿，我有话要说。姒儿声音渐近。

    什么人？护卫们拔刀相向，却被来人冲散了。

    姒儿，你出来。如旋风般，人已到了窗边。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燕姒忍住哽咽，紧紧地抓紧了侧帘。青山几次试图掀开，却被她抵死拉住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天夜已经不早了。她轻声说。她只是不想让他看见，她哭湿的脸，哭坏的妆。燕姒是最美的，一直都是。

    姒儿，我会打败大金，接你回太湖的。你相信我。他焦虑的声音中夹着粗重的喘息。燕姒忍住抽泣，没作声。

    以剑为盟，永不背弃。长剑划帘而入。护卫们挣相涌了上来。这不怪他们，有人把长剑往公主的辇车里塞，任谁都会紧张。

    她轻轻握住了剑身，咬了咬牙。听窗外嘈杂一片。靠在窗边，哭得不成人形。

    姒儿，姒儿，放开我，我要再见姒儿一面青山的声音渐渐远了，只剩下章甫如释重负的号令声，起驾

    她抱着长剑，心痛难平，再来按不住喉中喷涌的血液。按住雪白丝帕，覆在唇间，慢慢地，让它成为深红，像太湖之境的晚霞般绚烂。

    青山，你不知道吧，当我听说你姓柳时，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因为母亲说过，杨柳本是一家；青山，你不知道吧，当我听姐姐唱折杨柳时，比出去泛舟采莲还高兴，不是因为喜欢胡人的歌，而是因为喜欢你。只是，我从来就不姓杨，我姓赵，是大宋众多公主当中最幸福的一个，因为这十八年，我都有你。

    柳，是留的意思。我带走了一枝柳，只是因为我无法留下了。

    007

    顺着洛水，车马行得艰难。大金国的繁荣，更令她想起了旧国的破败。西湖歌舞，不知道是自我迷醉，还是自欺欺人。路过的山河，都像远嫁的女一样容颜憔悴。

    禀公主，离京兆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要不要下来稍作休息。章甫站在车门外，行礼。

    燕姒慌乱地藏起染血的丝帕，朗声说，不用，我想早日到京兆。她看他因为紧张与心痛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五味杂陈。他显然已然她与旧时的清平公主重合成一体。形与貎都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心，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车马因为进入了平原而加快了速度，燕姒隔着窗，看章甫汗湿的脸，与苍白的嘴。他在害怕。

    章大人，请放心，我不会被识穿的。她高深地一笑。章甫却因为陡然的惊怵，坠下马来。

    章大人，章大人车队停了下来，随行的士兵七手八脚地台他上车。燕姒与他混乱的表情对峙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仰身坐起，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去，清平，不要去，留在我身边。他神志很清醒，只是把她当成了清平。燕姒袖子里的柳枝掉了出来，两人热烈的对视，在匆忙间颓然收敛。

    她笑了，我不是清平，我姓杨，杨燕姒。章大人，我猜你这样地爱着清平公主，她知道了一定会感动。

    章甫文弱的脸上泄出两行清泪，他哽咽，说，我从来没告诉过她，我喜欢她，十年来，我都不曾说过。没想到现在已没有机会

    燕姒垂下头，想起青山那张完美的脸，喃喃自语。十八年来，她也没说过，喜欢

    008

    梦有时候醒得很快，不等人意识到，它便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燕姒随着迎亲的队伍进了城，金主雷厉风行的作风，没让她进别馆作休息，行程安排地很紧凑。先是百官相迎，相随的，是异番的礼乐。燕姒被推进了一辆大车，四周昏暗，像极了一个牢笼。

    她想起了母亲记忆里那个四面朱墙的牢笼，恐惧由心而生，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剑，拢住了袖里的柳枝。听见窗外章甫与完颜雍的寒暄。

    陛下把婚事操办得如此仓促，似有不妥。

    联也知道不妥，但是只要雪儿喜欢，联也没有办法。完颜雍爽朗的笑声直冲云宵。

    难道不是陛下不准备迎娶清平公主？章甫失声。

    你看我已过不惑之年，还有精力享用这温柔梦境吗？吾儿一见清平公主的画像即爱不释手，倒不如乘机成全他。完颜雍耸了耸肩，又说，宴会已经开始，章大人，请。

    请。章甫不知道自己的话多么的无力。只得随了完颜雍踌躇而去。公主大婚之夜，他决定喝很多，因为他感到自己现在的爱已经力不从心，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止爱着清平。

    燕姒嫁给了完颜雪，眼前这个白衣胜雪，面容清瘦的男子。他揭下霞帔的刹那，他的眼底露出了自然的怜爱与惊喜。那样开阔与释怀的表情，让燕姒的心得到了几分安宁。

    燕姒像接受命运一般接受了这个善良的男子的临幸。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不一定是将来的王，所以，这座天井般深暗的宫廷也不一定是你我的。

    她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这一次，她睡得很安稳，她梦见了青山，成片成片的山，围绕得太湖杨柳。她听见细细的吟唱，游丝般传来。

    她没有告诉过章甫，他生平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女童叫燕姒，只因为她害怕把这个事实说出口。那一日，若不是她不听母亲的话，出来玩耍，就不会被奉命前来的章甫发现；若不是她害怕进宫，身为姐姐的清平也不会只身前往，也不会因为深宫的折磨而远逝。她要如何告诉他？

    章甫离开京兆时，过府来看了她一次，忧郁的眼中吐露着惯有的酸楚。他只说了两个字，珍重。

    他其实很想多说几个字，只是眼前人不是清平。

    009

    雪是高贵而温和男子，是大金国罕见的王子。他是真心爱她，携她在草原上飞驰，看风看鸟，看云。她有时候也会温宛地笑，但大多时候，是沉默的。

    她说，我从未见过我的父皇，人人都说他是昏君。

    她说，我自小生长在明静的太湖，那里有成群的白鹭，还有成荫的杨柳。

    她说，我很想家，虽然已没有了家。

    完颜雪抱紧她说，家在这儿，这儿就是你家。我不会离开你的，一辈子都不离开。

    可是燕姒只是默然，然后可有可无地露出点勉强的笑。

    他陪她在花园的假山边种杨州柳，但是扬州柳却日渐消瘦，当最后一片柳叶凋落时，燕姒忽然病倒了。她在他怀里哭，说，我栽不活它。

    是的，栽不活，留不住。完颜雪轻轻抚着她轻柔的黑发，虽然发稍已经枯萎。

    她像一朵凋谢的花，羸弱的可随风而倒。御医说这是绝症，药石无灵。完颜雪陪她一起憔悴，她不进食，他也饿着，他知道她时日已经不多。

    完颜雍盛怒着，看爱儿日渐消沉。他说，是祸害，宋人的女子，都是祸。他挥着拳头，却被完颜雪用哀怜的眼神劝止了。他的拳头击在牙床上，碎玉横飞。

    燕姒陷入了重度的昏迷，却咬紧了牙不说一句糊话，因为她知道，如果说错什么，宋金就会开战，眼前短暂的和平也夫失却。她活着，只因为她还叫清平。

    汤水代替了一日三餐，她嫌苦，不吃，完颜雪便命人煎两份，陪她一起喝。她觉得歉疚，却无力偿还。她对他说，雪，对不起，我心里有另一个人。

    他低头，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是我的王妃。

    我求你为我做件事，在我死后，你在碑上刻我的名字，我的本名，叫杨燕姒她流泪。

    我答应你，你好好吃药。完颜雪心如刀割。他举起汤药的同时，燕姒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很幸福，因为我可以遇见你，谢谢你。他倾尽所有，只换来一句谢谢。

    雪，我想再看一次山山。她意识模糊。终于咬紧了牙，不再说话。

    好，我们去看山，看山，我叫人备马，我完颜雪摸了摸脸上，不如何时，已泪流满面。

    药匙直直地坠了下来，粉身碎骨。燕姒从来没那么安静过，除了此刻。

    010

    金，大定四年。宋，乾道三年。南宋派骠骑大将军柳青山使金。时，大宋清平公主已离世两年。

    柳青山在十一王子完颜雪的陪同下，路过洛水，某种恍若隔世的悸动窜上心头。完颜雪看着洛边的柳，笑了，爱妃是很喜欢柳树的，杨柳成荫，也应该也是她最直接的一个心愿。

    柳青山心头阵痛，脑海里如霹雳划过，重复着无数纷乱的画面。

    爱妃最爱看山，山水青幽，我想说的应该是柳大人。她种的唯一一棵柳树枯萎在后花园的假山后，我在下面挖到了一把剑。完颜雪轻轻地笑着，拍了拍柳青山的肩，递过锈得不成样的长剑。

    爱妻，杨燕姒，之墓。柳青山感到刻骨的痛。她以柳相随，其实只是想留下。

    西风吹过，吹不尽满目苍凉。章甫与柳青山并肩而行。半晌，他吸了一口气，说，柳兄，我辞官了，只因为不知要怎么面对她们。

    天边飘来悠扬的笛声。依稀是那首折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