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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寸寸闭合!
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你,是琅?羌一锏淖铀铮俊?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两只手腕已经全断,雅燃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他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地讲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冰炎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云浮城。”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具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没有遗体。
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他如遇雷击,脸色瞬间苍白。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开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
真岚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蔷薇,指尖传来锋锐的刺痛。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一朵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花,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不知道在镜中看到了什么,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怒意,拂袖而返,手心握着一支白色蔷薇,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
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这又是谁?”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不由得诧异“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从剑上甩了出去,收入了怀里,低声“不过,她可能很快就和她妹妹一样了。”
他将长剑收起,将开始枯萎的白蔷薇佩在衣襟上,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窥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庙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抚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如今,已然是有了将近一半的躯体了。躯体在一步步的复原,力量也在一分分的加强。在右足归来后,他居然已经能在夜晚维持形体,不至于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时,有更多的东西在逐步的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来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得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听了真岚的叙述,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任凭她去赴死。
因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个让天下陷入大乱的破坏神。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第一次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如此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屠杀——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杀母被夺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拥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他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类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向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指间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人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的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价!”
“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的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十七岁的青塬不肯变节,宁死守护空桑——每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是的,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个人的自由和爱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护。无论是真岚,白璎,苏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为此极力奔走和战斗。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那个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贯常的笑容。
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和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的把臂相望,相对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
他们哭了?